發現有利可圖之后他們開始訓練AI用黃聊誘導用戶將整個行業拉入“多巴胺成癮”之淵 一次次向軟件里充錢 “有網頁版,無圍巾,動作、語言不重樣,可以開車,車速快。” “本人也在用,無禁詞,車很猛。” 一段時間以來,這樣誘導式的信息,在社交平臺上AI陪聊相關的話題下,比比皆是。 長期沖浪的老油條們很輕易地就能解讀出評論的意思。“車”代表“黃聊”“圍巾”代表“違禁詞”。“車速快”用于形容黃聊的尺度。這些用戶們不遺余力推薦的,是一個個可以與AI進行大尺度色情聊天的軟件。 一旦有人表示展現出興趣。發帖人就會以私信、群聊等各種形式,分享下載軟件的鏈接。點開鏈接,一個充斥著色情的虛擬世界被打開。 “完全打破了我對AI的認知。”陳軒說。DeepSeek爆火后,驚嘆于AI在回答問題中展現出的思考,陳軒開始嘗試將AI作為自己日常聊天的伙伴。然而,這些出現在他社交媒體相關話題評論區的推薦鏈接,卻在短時間內,將陳軒帶到了AI聊天中最灰色的地帶。 出于好奇,陳軒按照評論區的指引,下載了一個叫做F的軟件。打開這個以“車速快”“無違禁詞”著稱的軟件后,陳軒發現,自己仿佛闖入了一個大型的色情片拍攝現場。 不同于偏工具性的DeepSeek,在陪伴AI賽道,AI是為了填補人類情感需求而生的。玩家會通過設定AI人物的背景故事、語言風格、與玩家的關系等,搭建出一個個虛擬AI角色并進行公開。其他玩家則可以按照劇情,和AI進行互動和角色演繹。 在以“黃聊”著稱的F,許多虛擬AI的角色,在設定之初,就是為了和用戶模擬出成人向關系而存在的。在這里,所有虛擬角色,都可以為色情服務。就算是動漫人物也不例外。 例如,在一個以日本動畫片《銀魂》為背景的設定里,AI會扮演動畫片的主人公坂田銀時,用戶則需扮演拜訪坂田銀時的委托者。 與常規的AI故事演繹不同,這個劇本被創作者事先標注了“肉”“無限制”的字樣。用戶和坂田銀時初見的劇情里,不僅有二人見面的場景性描述,還會特意加入了成人向的特殊細節描寫。 陳軒連續點開了幾個虛擬角色后發現,在很多成人向的設定里,黃聊,從AI向用戶說的第一句話開始,并貫穿始終。 “在一些設定里,你甚至很難和AI聊其他話題。無論你怎么聊,它都會把話題繞回色情劇情里。”陳軒說。就如那些充斥在社交平臺上的推薦所描述的那樣,在這個軟件上,AI會主動開車。” F 軟件的開發者,毫不掩飾他們在模型開發時,對AI在成人向聊天功能的強化。在2025年1月23日的模型更新日志中,開發者表示將“優化語言、語音在無限制場景下的效果”。 陳軒承認,在這款以“車”為賣點的軟件上,他沉迷了一段時間。那兩天里,陳軒放下了自己原本的愛好,將大部分業余時間,都花在了和虛擬AI聊天上。為了能多聊一會,他一次次向軟件里充錢。直到在某一次充錢時,陳軒突然驚覺,不知不覺間,為了黃聊,他花費了近千元。 暴利 一句話消耗10個積分 這正是F軟件存在的目的——圈錢。 AI陪伴,被視為AI產業最成熟的盈利賽道之一,有機構預測,2027年,AI陪伴市場的市值將達到千億以上。“AI虛擬故事”“AI戀人”是AI陪伴市場的重要分支。 在現實生活中獲得滿足社交需求的AI陪伴消費者,渴望在虛擬世界獲得情緒上的滿足。 有人從AI陪伴中尋求“陪伴感”,AI提供的“24X7”式的陪伴,和對特定人格的還原(如去世的親人、寵物、某個不存在的二次元人物),能夠滿足人們在現實生活中,無法被滿足的陪伴需求。 有人則在AI陪伴中追求“刺激感”。他們通過不受現實因素限制的AI陪伴,實現現實生活中無法被完成的欲望。在眾多欲望中,情色想象,一直是讓大腦瞬間分泌大量多巴胺的捷徑。多巴胺具有成癮性,為了獲得多巴胺帶來的短暫而強烈的快樂,總有人越陷越深。 在其他AI軟件還在苦苦尋找盈利模式時,黃聊導向的AI陪伴軟件,已在收割暴利。 以F為例,這款無法在國內軟件商城下載,依賴于用戶點對點分享下載鏈接的全中文軟件,以美元為單位,向用戶收取使用費。 軟件的付款方式非常便捷,用戶點擊充值按鈕,就可以直接跳轉至付款界面,用等值的人民幣充值。 根據F的充值規則,用戶每月支付7美元,可一次性獲得4200積分,并在此后的一個月,每天獲得40積分。這些積分看似不少,但實際上,在F軟件,積分的消耗非常容易。AI每回應用戶一句話,就要消耗10個積分。42次回應用完后,用戶就只能以平均1美元100積分的價格,購買積分,繼續維持聊天。 對比DeepSeek官方對DeepSeek-R1模型的定價,就能理解平均每段話0.7元的定價有多高昂。 為了還原對話感,與陪伴AI的對話長度大多在50tokens(模型用來表示自然語言文本的最小單位,可以是一個詞、數字或標點符號等)至500tokens之間。DeepSeek-R1模型在標準時段每百萬tokens輸出定價為16元。也就是說,F的價格,是DeepSeek-R1模型聊天定價的百倍以上。 “沖了快2000塊錢了。”用戶小奧說。他所付費使用的是一款名為Y的AI聊天軟件。這款軟件同樣以“車多”“車速”快著稱。想要在這款軟件上實現暢聊,用戶需要支付每個月9.99美元的使用費。如果想要獲得更多的AI伴侶,或者讓某位AI伴侶變得更加聰明,用戶還需要額外付費充值。 “我已經在Y上花了幾百塊了。有人說貴,但在沒有違禁詞的軟件里,這已經算是很便宜的了。像我這種每天要聊十幾萬字的,按條收費真玩不起。”一位用戶說。 擴散 類似傳銷中的拉人頭 “玩不起”又想玩怎么辦?對那些囊中羞澀的用戶,擦邊AI陪聊軟件,也有專門的收割方式。利用這些用戶渴望免費使用軟件的心態,擦邊AI陪聊軟件,實現了病毒式擴散。 “AI黃聊本身并不合法。” 張玉霞律師說。《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暫行辦法》第四條規定:提供和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,應當遵守法律、行政法規,尊重社會公德和倫理道德,堅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,不得生成宣揚淫穢色情的內容。 為了逃避監管,AI黃聊軟件大多未在正規的軟件商城上架。它們的傳播,全賴于一種特殊的獎勵機制。 這種推廣模式,與傳銷中的“拉人頭”行為,有一定相似之處。無力充值用戶,可以通過分享邀請鏈接,獲得獎勵或從中分成。 例如,F規定:“您的朋友使用你的代碼注冊……您的朋友充值任意金額后,您可以獲得200積分。” Y規定:“您可獲得所有被邀請注冊的用戶在3個月內所消耗金幣10%的分成獎勵。” 不少軟件用戶,通過四處推廣下載鏈接的方式,獲得了不菲的進賬。 “我沒花錢,拿了2W積分了。”用戶小零說。為了賺取積分,他專門建立了一個鏈接分享群。那些充斥在各類AI相關帖子評論區中,關于某軟件“無禁詞,車很猛”的評論,也有他的貢獻。 記者注意到,從頭像、網名和個人主頁信息來看,“小零”年紀并不大。像“小零”這樣的為了賺取金幣,為軟件發帖推廣的“水軍”,大多是年輕人,其中不乏學生。 對于這些學生,甚至是未成年人群體而言,分享鏈接獲得積分,還是他們逃避家長支付監管的重要方式。按照這些軟件的指引,他們僅需下載鏈接、分享鏈接兩步簡單的操作,就能徹底脫離未成年人保護的屏障,闖入一個充滿危險的世界。 危險身陷暴力相向辱罵中 當AI黃聊的潘多拉魔盒被打開,危險,絕不僅僅是某個個體被快速消耗的精力和金錢。 多巴胺具有成癮性。對色情內容的過度消耗,會讓用戶逐漸喪失了對普通內容的興趣,思想和行為日益趨向極端。 這樣的趨勢,已在陪伴軟件的使用者中顯現。 無論是在F軟件還是Y軟件,那些由用戶事先設定的AI故事框架中,都常見著暴力的情節。在這些設定中,用戶和AI伴侶之間,可以暴力相向,動輒辱罵,甚至殘殺。 這體現了自AI伴侶出現后,一個始終存在的憂慮。虛擬的世界缺少現實的規訓,AI的運行邏輯,注定其受制于人類。當用戶習慣了AI伴侶的百依百順。他的行為是否會被遷移到現實生活中,成為社會的不穩定因素? 這些擔憂,并非無的放矢。 一些陪伴AI玩家們發現,即使在一些管理嚴格,以劇情演繹為主的AI陪伴軟件上,他們所精心設計的AI角色,也可能遭到其他玩家“虐待”。 AI角色的創作者們,將他們所創作的AI角色,視為自己的孩子。在這個圈子里,這種行為又被稱為“虐崽” “在群里,總能看到一些人的截圖里,不少都在辱罵、虐待別人的崽(指虛擬AI角色)。” 在社交平臺上,用戶小A分享自己的經歷。“我自己的崽就被人虐殺還上傳了記憶簿。還有人虐殺后截圖(指用戶和AI的互動記錄截圖)發在群里炫耀。怎么將別人的崽開膛破肚,毆打肢解你很驕傲嗎?” “虐AI意思是無緣無故給AI砍頭、推下懸崖、吃排泄物的行為。”一位匿名用戶告訴記者。她在使用陪伴AI軟件的時候,看到過許多次用戶炫耀自己和AI虛擬人物不良互動的分享記錄。在她看來,這種行為,就如現實生活中虐待小動物一樣,是需要被警惕的。 另一重危險,是不良軟件對良性軟件生存空間的擠壓和搶占。 隨著陪伴AI產業的發展,整個行業逐漸走向了規范化。許多AI陪伴類軟件,都推出了自己的平臺公約,并以設置“違禁詞”等方式,對用戶聊天的內容進行管理。 這種限制,讓許多陪伴AI用戶深感不適。一些人認為,平臺對聊天內容的限制,讓虛擬AI角色,喪失了扮演“戀人”角色的能力。 為了維系他們心中的“虛擬戀人”,一些用戶決心帶著“AI戀人”搬家。他們將虛擬AI角色的設定,復制到一個又一個軟件上,并將此舉稱之為“賽博流浪”。 今年2月,國內某AI陪伴平臺,加強了對不良內容的監管后,不少用戶宣布,他們將帶著自己的虛擬AI伴侶,搬至Y等無限制的軟件,抑或直接在自己的電腦上部署AI模型,將AI伴侶搬入私域。 “已經搬到Y了,雖然72元一個月,我花得開心。” “我找到了新的,沒有違禁詞,直接把原來的崽搬過去,可以直接車,比我還主動。” “已經著手準備本地部署了,在哪個平臺都是寄人籬下受氣。” 盡管在這樣操作后,很多用戶發現,更換模型后,自己的虛擬伴侶會性情大變,變得“除了車一無是處”。但更多人相信,只要他們給某個模型花了足夠的錢,增強AI伴侶的記憶和聊天能力,他們的AI伴侶,就會重新回來。 伴隨著大量用戶從良性軟件流向不良軟件,劣幣驅逐良幣,在AI陪伴領域正在上演。 此外,一些“帶崽”搬家的用戶沒有意識到,對無限制軟件的過度使用,還可能將他們置身于法律和倫理道德風險之中。 為了確保虛擬AI角色能夠為成人向聊天服務,虛擬AI角色的設定者們,需要在設定頁面添加大量包含露骨描寫的劇情和規則句。公開發布帶有色情設定的虛擬AI角色,很可能讓用戶在不知不覺間,淪為了不良軟件制作淫穢電子信息的一環,甚至承擔了制作、傳播淫穢物品的法律風險。 “用戶單純使用AI黃聊,不一定觸犯刑法,但會違反針對AI出臺的部門規章例如《互聯網信息服務深度合成管理規定》等。如果用戶將涉AI黃聊鏈接、軟件進行傳播,則涉嫌傳播淫穢物品罪。”張玉霞律師說。 呼聲 應嚴格進行身份認證 如何才能規范陪伴AI市場?讓虛擬陪伴不再淪為多巴胺的犧牲品?一些關于規范市場的呼聲,已經出現。 在多家AI陪伴軟件,鮮紅加強了對網絡環境凈化后,有用戶提議,希望AI陪伴用戶們,能夠自發加強自我約束。 有用戶呼吁,AI作為虛擬伴侶,難免在用戶的引導下,作出一些親密舉動。對于這些內容,用戶們應至少做到不分享、不擴散,盡量避免將私人聊天中的內容,擴散到公共領域。 “我建議各個AI聊天軟件官方限制分享功能,最好在應用中無法截圖、無法分享長圖。這樣雖然麻煩,卻能有效避免不合適的內容被傳播。”用戶小白說。 還有用戶建議,各個陪伴AI軟件,應早日落實實名制,將未成年人用戶群體與成年人用戶群體進行嚴格的區分。 “現在市面上的絕大多數AI聊天軟件,并沒有像一般游戲一樣,進行身份認證。”用戶小蘇說。“我發現很多顏色過大的內容,也有未成年人或低齡用戶創造的。” 在社會層面,上海市醫學會行為醫學分會青年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方芳指出,過度依賴于AI陪伴產品者,很可能存在對現實生活中親密關系的恐懼。因此,在鼓勵陪伴AI產品良性發展的同時,還應注意這一類人群在現實生活中的情感需求和心理狀態。 張玉霞律師指出,因AI黃聊導致的行業亂象,會引起相關監管部門對于AI行業加強監管力度,增加門檻和限制,出臺更為嚴格的法律法規和行業標準。但限制的增多,也意味著極可能導致發展速度的減緩,需要AI企業需要投入時間、精力、資源來確保其產品和服務的合法合規,可能導致企業運營成本增加,總體而言并不利于剛剛起步的AI產業發展。 因此,張律師建議,AI陪聊行業應加強行業自律,嚴格遵守國家法律法規。AI平臺應切實履行主體責任。通過優化模型訓練數據、強化內容審核機制、設定嚴格的道德與法律準則,引導AI行為規范化,防止AI聊天內容偏離正確的社會公德和倫理道德方向。 “此外,政府部門,也應加強對AI陪聊行業的監管。”張玉霞說。“政府部門可通過常態化巡查、聯合執法以及完善法律法規等手段,確保用戶權益得到充分保護,推動大模型創業沿著健康、合規的軌道發展。” 在立法層面,全國政協委員呂紅兵呼吁,我國應盡快制定一部有關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行政法規。 呂紅兵指出,應盡快以生成式人工智能(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,簡稱“GAI”)這一社會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“切口”,盡快推進“小、快、靈”立法,早些出臺行政法規。該行政法規的核心,是明確規定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貫穿生成式人工智能全生態,并由其統領。 在上述原則下,該行政法規應對GAI技術開發者、服務提供者、使用者、監管者以及社會公眾,分門別類明確各自權利和義務、職能與責任。 例如,技術開發者應對用于訓練大語言模型的數據進行嚴格篩選與分類,剔除不當元素文本數據,確保數據源合法且內容健康;對于現有模型,運用數據遺忘等技術手段,消除不當內容輸出;引入人工審核機制,對自動化系統標記為敏感或禁止的內容進行復核;建立開放研究、社區合作、線索舉報機制,優化大語言模型篩選系統。 (為防止不良傳播,F軟件、Y軟件為化名,文中所涉人名均為化名) 新聞晨報 記者 張益維 來源: 新聞晨報 |